《前線》第一期 人物 – 觀照中反覆自詰 Ed Ou

撰文:何鳳儀

攝影:林亦非、受訪者提供

二十六歲,在香港,許多這個年紀的人還在摸索,躊躇是否應該轉工,盤算如何買樓以及償還那筆隨之附送的二十年物業貸款債。

二十六歲,Ed Ou卻早已拿走新聞攝影最高榮譽的World Press Photo獎項,體現人生的另一個模式。

理論上與拍拖六年的以色列女友在土耳其伊斯坦堡同居,實情是一年返去不夠十次,餘下日子都因工作往不同地方跑,寄住朋友家中,或者索性睡在巴士站。右手戴著兩枚卡通織布腕帶錶,一隻是美國紐約時間,一隻是當地時間;左手前臂內側以黑色箱頭筆寫下的一串數字,是他當時的手機號碼。每次抵達新地方,首先買張可供上網的電話卡,電話號碼就是用這個最可靠的方法記在身上,不會丟失。

這樣寫完又洗、擦掉了又寫上新的,銘刻著Ed Ou在以色列、黎巴嫩、索馬里、也門、哈薩克斯坦、埃及、利比亞、烏干達、加沙地帶和香港的遊歷。

清晨時分,Ed Ou在天水圍天光墟拍攝。(林亦非攝)

在Facebook見到Ed Ou透露自己到香港,冒昧給他發一個inbox message,邀請他接受訪問。

不消十分鐘,Ed Ou回覆寫道:「Hey sure that would be cool. Feel free to get in touch anytime. Let me know what your plans are.」

快人快語。

這天清晨五點鐘,特地起了個大早,和Ed Ou約好要到天水圍的天光墟走走。汽車穿越紅隧再在屯門公路上飛馳,Ed Ou拿著iPhone 5開著Google Maps,透過手機地圖定位比對窗外風光,是他探索城市地理的方法。

寒冬的黎明時分,我忍著呵欠下車,繫緊頸巾雙手插袋前行,Ed Ou卻依然踏著那對招牌涼鞋。我問,腳趾不會太冷嗎?「當然不會!」然後他裝起懊惱的表情咆哮兩聲:「穿鞋對我來說就像坐牢!」倒是2012年9月初到曠廢的加沙地帶一役,編輯說穿涼鞋的話保險會不受理,他才乖乖穿鞋上陣。有網友看完紀錄片《War Photographer》,寫James Natchwey出發前會狠狠把鞋帶扯緊綁好;那我唯有寫Ed Ou那雙涼鞋用魔術貼穩固而方便,褲管過長,往上摺短尚不夠,他會再用長尾夾夾得妥當。

四名索馬里男子為偷渡到也門,熬夜趕路,疲累得倒下昏睡過去。(Ed Ou/ Reportage by Getty Images)

「沒有數碼相機,我不會走進攝影」

遊走在天橋兩旁十多檔地攤之間,Ed Ou單眼皮下雙目靈動,貪婪好奇地搜索有趣的事物。大學主修國際政治學,Ed Ou從未接受過專業攝影培訓,他靦腆地說:「若沒有數碼相機,相信我不會走進攝影。」但他自有一套鑽研攝影的方法:「我入行時已是通訊社攝影記者,有幸與其他通訊社的前輩一同到現場拍攝;三小時過後,我會上網看看各家發出來的相片,就會知道同一個時刻,其他人在看甚麼,自己看漏了甚麼,然後就會知道那一張較好。」

Ed Ou說,今時今日做攝影記者,攝影是最容易掌握的部分,影好相的關鍵在於你去得到那個地方、你逗留多久、你看事物的方法,並且投資時間去了解當地的政治、宗教、語言和不同文化。

四十五名索馬里人,窩藏在一艘不足十米長的爛漁船裡,向也門進發。(Ed Ou/ Reportage by Getty Images)

先是人,然後才是新聞人

同樣地,Ed Ou沒有讀過新聞學,那套講究中立客觀的新聞原則他似懂非懂。每到一個地方,他最喜歡與年紀相若的當地年青人混在一起,例如他鏡頭下的2011年埃及開羅解放廣場,除了投擲燃燒彈的衝突片段,還有年青示威者團團圍著為iPhone和MacBook充電的場面。但這樣難道不怕墮進不客觀、不中立的陷阱嗎?「記者當然要客觀和不偏不倚,但與此同時,要拍出感染力強的照片,必先取得對方的信任,而要別人信任自己,你要先是人。客觀不等於要把人性抽去,而是抱有與普通人一樣的同理心。」他續稱:「然而,身處兩方衝突交鋒之時,尤其在中東,當你看到陌生人在你身旁倒下死去,若給人發現你面露一絲憐憫,就可能被人以為你靠邊站,予人襲擊的口實。所以,有時只好不情願地拒絕提供協助。」

「既然我們無法做到事事中立,那麼最要保持中立的,就是如同普通人一樣同哀、同怒、同喜,不帶既定立場地把眼見的事物報道出來。」

Ed Ou是天生的演說能手,談起這套自己在親身到現場闖蕩採訪間悟出的新聞理論時滔滔不絕,說完就確實地呼一口氣把瀏海吹得揚一揚起。在形而上的理論課來回幾轉後,我把話題帶到讓他奪得World Press Photo的作品《Escape from Somalia》。

索馬里人乘漁船偷渡,惟漁船引擎壞了,最終漂泊回到吉布堤擱淺。(Ed Ou/ Reportage by Getty Images)

逃離索馬里

索馬里這個東非國家一直是Ed Ou的攝影對象,2006年他出道時,就記錄過索馬里內戰史上,武裝組織聯合伊斯蘭法庭被過渡政府瓦解的一段。但他的目光沒有因為當日傳完相就離開索馬里。他說:「每次拍攝,我都掏空全副心思放進去,也永遠無法知道,手上的故事是否真正完結。我會重返四、五年前走過的路,再訪當年接觸過的人,從而知道事情起了甚麼變化。」

2010年3月,Ed Ou再次踏足索馬里。長久內戰致社會體制崩潰,不少索馬里人為逃離衝突和貧困拚命一博,橫渡亞丁灣(Gulf of Aden),寄望偷渡到彼岸的也門。單以2010年上半年,就有六千多名索馬里人抵達也門;但從沒有機會到達也門的更是不計其數,就在波瀾跌宕的亞丁灣遭海盜擄劫,又或者乘坐的木船遇上風浪卻無人知曉。Ed Ou就是隨索馬里偷渡客一同經歷這段旅程。

偷渡並非只是走到碼頭上船那麼簡單。那晚下著細雨,在連綿無垠的土地上趕路,Ed Ou抱著相機,同行是決意闊別出生地的四名男子,泥濘讓步履變得更沉重,卻不能停下。熬夜趕路,顛簸,跋涉,從黑夜走到白晝,終於,腳下是乾裂而實在的土地,苦澀的汗水滲進雙眼,累極了,眾人倒下便崩潰昏睡過去。Ed Ou也不例外,但倒下那刻想起要拍照,怠倦中費盡全力提高雙手把相機舉起,咔嚓,為四人在曠野展現的堅毅留下見證。

成功闖進接壤的另一東非國家吉布堤(Djibouti),Ed Ou與其餘四十五人,窩藏在一艘不足十米長的爛漁船裡,向也門進發。天地蒼茫,時間在和著冷汗和燃油氣味的空氣裡流轉,煙月映照下,他們眼眸深處不是對新生活的冀盼,而是惶恐不安,擔心命喪大海,害怕被截獲而要回到家鄉淪為蹲苦牢的囚犯。旁人視之如玩命的拍攝項目,原來不是靠盲動衝撞完成。Ed Ou說:「每次出發之前,都要想清楚所有出錯的可能,想象每走一步的情景,設定好出錯了要怎樣應對。拍攝有時也是團隊工作。這次旅程當中,我雖然無法與其他人通電話,但一直以短訊與編輯保持聯絡,也帶了GPS導航器在身,倘若遇上沉船意外,就會按鍵通知公司求救。」沒有沉船,沒有海盜,但也沒有靠到也門海岸。漁船引擎壞了,漂泊回到吉布堤擱淺,Ed Ou與同船的索馬里人被捕。經公司和領事館協助,Ed Ou被羈押五天後獲釋。這輯照片為他帶來2011 World Press Photo當代議題故事組冠軍的殊榮,奠定年青的他在新聞攝影壇的重要地位。

前蘇聯於冷戰期間測試核武,Ed Ou於2008年到哈薩克斯坦,記錄核試後遺。(Ed Ou/ Reportage by Getty Images)

讓人注視索馬里,一天也好

雖然逃離索馬里的偷渡旅程並沒有以抵達也門作為終結,但Ed Ou在途中發現有小孩手持軍槍巡邏,默默記在心上,一個月後又再到索馬里。2010年6月13日,Ed Ou就索馬里童兵的偵查報道刊於《紐約時報》的頭版,隨即惹來軒然大波。美國與索馬里過渡政府關係友好,當美國人看到報道、知道自己交的稅有部分是落入這個招募童兵的政府口袋裡後,憤怒得紛紛電郵予議員。有參議員在翌日國會上展示Ed Ou的作品,看到相片裡兩名男孩拿著與一臉稚氣不相稱的長槍待命,任誰也動容。聯合國安全理事會其後也向索馬里過渡政府施壓,要求停用童兵。沒有拯救世界的本領,但Ed Ou相信:「能夠讓別人注視索馬里,一天也好。」

2011年,年青示威者在埃及開羅解放廣場團團圍著為iPhone和MacBook充電。(Ed Ou/ Reportage by Getty Images)

我在對的位置嗎?

自言被攝影弄得有點精神分裂的Ed Ou,完成拍攝項目翌日就會混身不自在,每天都要問自己:

「我在對的位置嗎?」

「我採訪的人對嗎?」

「我找的故事對嗎?」

思考,本來就是對話。自我分裂,自我詰問,這連串問題如夢魘一樣揮之不去,Ed Ou不時困惑和掙扎,往返肯定和懷疑之間,他說:「做記者要不斷自我質疑,不安全感可讓我繼續尋找最佳的拍攝位置。」Ed Ou認為,記者必須是關心社會的公民,把值得關注的事理智地翻譯成相片、錄象、文字,向世界展示,引起別人興趣和討論,然後,讓世界變得更美好。

Ed Ou腳踏的招牌涼鞋,他說2012年9月初到加沙地帶,編輯說穿涼鞋的話保險會不受理,他才穿鞋上陣。

Facebook所見,他女友穿的是同款紅色。(林亦非攝)

勿做編輯的奴隸

讓世界變得更美好,似乎是每個新聞從業員入行時多少有過的憧憬,但日子久了,那些理想和現實的衝突矛盾就像按劇情發展般一一湧現,忽而困於想不到拍攝題目的迴圈,忽而有感懷才不遇而自怨自艾。Ed Ou坦言他一樣要生活要交租,無奈最感興趣的題目往往並不賺錢,因此他會靠拍攝任務賺得的收入,來支持他認為值得報道的拍攝項目。

那麼,攝影記者有何生存之道?「關鍵是勿做編輯的奴隸。」Ed Ou說:「等待別人指示或批准才去行動是最大錯誤。」

長年在危險地帶採訪,今天擺在眼前的是仇恨和卑劣,但翌日遇見的卻是萍水相逢的人如何犧牲互助,又再喚起Ed Ou對美好世界熱切的嚮往。「即使是香港這樣濃縮的城市,也有太多事情等待記者報道。提出題目總不會立即得到編輯青睞,故此最重要還是依循你的興趣去拍,拍一些你想以記者身分探討的題目。互聯網出現後,再不用飛到紐約去拜會編輯,只要是好相,總有面世的機會。你現在要做的,就是拍攝。」

「再者,你的相片、文字刊出了,還有主人翁的苦難尚未止息。」拒絕心死,拒絕安逸,這是Ed Ou繼續攝影的動力。

Ed Ou右手戴著兩枚卡通織布腕帶錶,一隻是美國紐約時間,一隻是當地時間。(林亦非攝)

後記

認識Ed Ou後,才知道這個古怪名字一點也不怪。他的父母是道地台灣人,Ou是姓氏。黃皮膚黑頭髮的EdOu,未足一歲就赴加拿大生活,普通話說得生硬,最流利的兩句「我不需要很多錢」、「錢夠用就行了」,是初入行時與父母吵架的對白。Ed Ou說,父母愈來愈支持他的工作,有時看完《紐約時報》,提醒孻子萬事小心,而其實那篇就是Ed Ou的報道。

Ed Ou的媽媽嗜吃台灣水果蓮霧,曾把蓮霧種子換進碎粉盒內,由年紀小小的Ed Ou負責從台灣護送到加拿大。但加拿大的天氣太冷,總是收成不好。

十五歲那年,台灣的一隻蟑螂偷偷走進Ed Ou父親的行李篋裡,遠渡橫過太平洋飛到加拿大。Ed Ou一家原本只是召滅蟲專家,豈料當局認定那是侵略性害蟲,把他們一家人迫遷到酒店,大宅遭人封鎖大消毒。

Ed Ou愛拍為了各種理由遷徙的異鄉人,來到香港,想了解內地人、南亞裔人和菲傭的生活。周日下午,他在深水埗一公園遇到外籍女傭聚會,用iPhone 5捕捉了她們一同舉手閉目禱告的情形,放上Instagram,有五十三個likes。

至於再前面的,是Ed Ou跟我們分享的蓮霧和蟑螂也移民的故事。

父母是台灣人,Ed Ou在台灣出生,但不足一歲就移民到加拿大,兩地護照是他的隨身物品。(林亦非攝)

小檔案

1986年:生於台灣。

1987年:舉家遷往加拿大溫哥華。

2006年:大學時在以色列耶路撒冷修讀國際政治學,期間為美聯社和路透社拍攝,曾採訪以色列黎巴嫩衝突、索馬里內戰等。

2008年:獲Photo District News選為三十名新晉攝影師之一。

2010年:《紐約時報》頭版刊登他的索馬里童兵照片,翌日有美國參議員於國會上展示該相片,聯合國對索馬里招募童兵情況表示關注。

隨索馬里難民乘船偷渡往也門,作品奪得2011 World Press Photo當代議題故事組冠軍。

2011年:主要採訪阿拉伯之春,足跡遍及埃及和利比亞等地。

2012年:採訪加沙地帶流血衝突。現為Reportage by Getty Images的攝影師,主要為《紐約時報》拍攝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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